月明和尚度柳翠

宋高宗绍兴年间，有个官人姓柳，中进士及第，官授临安府府尹。

柳府尹前往临安府上任，属官吏师生、粮里耆老、住持僧道等迎接入城。一应人等参拜已毕，柳府尹遂将参见人员花名手本逐一点过，止有城南水月寺竹林峰住持玉通禅师，点不到。府尹大怒：“何故此僧不来参接？拿来问罪！”当有各寺住持禀覆相公：“此僧在竹林峰修行，已五十二年，不曾出来。每遇迎送，自有徒弟。望相公方便。”柳府尹虽依僧言不拿，但心中不忿。

当日府堂公宴，承应歌妓名红莲，花容娇媚，唱韵悠扬。柳府尹唤红莲，低声分付：“你明日去水月寺内，哄那玉通和尚，坏他戒行。我这里重赏，判你从良；如不了事，定当记罪。”红莲答言：“领相公钧旨。”

至次日午时，天阴无雨，正是十二月冬尽天气。红莲着一身重孝，往水月寺走来。将及近寺，已是申牌时分，风雨大作。红莲到水月寺山门下，倚门而立。直等到天晚，只见个老道人（寺院里雇佣做杂役的在家人）出来关山门。红莲向前道个万福，双眼泪下，拜那老道人：“望公公可怜，妾在城住，只因出城祭奠亡夫，不觉天晚雨下，关了城门，回家不得，只得投宿寺中。望公公慈悲，容妾寺中过夜，明蚤入城，免虎伤命。”言罢两泪交流，拜倒于山门地下。那老道人乃言：“娘子请起，我与你裁处。”

老道人领著红莲到僧房侧首一间小屋，教红莲坐在房内。老道人去长老禅房里，禀覆长老，长老言道：“此是方便之事，天色已晚，你可教他在小房中过夜，明日五更打发他去。”道人领了言语，来说与红莲知道。那老道人自去收拾，关门闭户，去自家房中歇息。

这红莲却不休息，听得更鼓已是二更，悄悄窜出小房，走至长老房边。那间禅房关著门，长老在禅椅之上打坐。红莲在窗外道：“长老慈悲，妾身衣服单薄，夜寒难熬，望长老开门，借与一两件衣服遮盖身体，救得性命，自当拜谢。”道罢，哽哽咽咽哭将起来。这长老心中思忖道：“倘若寒禁，身死在我禅房门首，岂不是见死不救。” 长老放红莲进得门去，取一领旧衣与她穿，自己依旧上禅床上坐了。

红莲又假装肚疼，要长老替他偎贴，尽使媚术，破其色戒。

长老心中疑惑，再三逼问红莲曰：“此来必有缘故，你可实说。”红莲催逼不过，只得实说：“临安府新任柳府尹，怪长老不出寺迎接，心中大恼，因此使妾来。”长老听罢大惊，悔之不及，道：“我的魔障到了，被你赚骗，使我破了色戒，堕于地狱。”此时东方已白，道人开了寺门，红莲急急出寺回去了。

却说这玉通禅师教老道人烧汤：“我要洗浴”。长老磨墨捻笔，写下八句《辞世颂》，曰：

自入禅门无挂碍，五十二年心自在。

只因一点念头差，犯了如来淫色戒。

你使红莲破我戒，我欠红莲一宿债。

我身德行被你亏，你家门风还我坏。

写毕摺了，放在香炉足下压著。长老洗浴罢，换了一身新禅衣，叫老道人分付道：“临安府柳府尹差人来请我时，你可将香炉下简帖把与来人。”道罢，端坐禅椅。

却说红莲径来见柳府尹，将夜来事备细说了一遍。柳府尹大喜，差一个承局，将一封书信，来到水月寺中羞辱长老。承局领命，到水月寺禅房中时，只见长老已在禅椅上圆寂去了。老道人言：“长老曾分付：‘若柳相公差人来请，将香炉下简子去回覆。’”承局大惊道：“真是有道高僧，预先已知此事。”

当下承局将了回简，再回府堂，说长老圆寂一事。柳宣教打开回简一看，乃是八句《辞世颂》，看罢吃了一惊，道：“此和尚乃真僧也，是我坏了他德行。”懊悔不及。差人去叫匠人合一个龛子，将玉通和尚盛了，教南山净慈寺长老法空禅师与玉通和尚下火。

却说柳府尹将红莲事情说了一遍，法空禅师道：“可惜，可惜，此僧差了念头，堕落恶道矣。此事相公坏了他德行，贫僧去与他下火，指点教他归于正道，不堕畜生之中。”

法空长老径到水月寺，分付抬龛子出寺后空地。一番祷祝已毕，掷下火把，只见火焰之中，一道金光冲天而去。众人拾骨入塔，各自散去。

却说柳宣教夫人高氏，于当夜得一梦，梦见一个和尚，面如满月，走入卧房，自此不觉身怀六甲。光阴似箭，看看十月满足，夫人临盆分娩，生下一个女儿，取名唤做柳翠。

后几年，柳宣教感天行时疫病，无旬日而故。这柳府尹做官倒也清廉，不贪贿赂，未治下家私。夫人乃领女儿赁一间小屋住下，二人又无生理，一住八年，囊箧消疏。这柳翠长成，年纪一十六岁，生得十分容貌。这柳妈妈家中娘儿两个，日不料生，口食不敷，乃问人借钱。过了半年，债主索取要紧，这柳妈妈被讨不过，出于无奈，只得把女儿与债主为妾。不两月，这柳翠又被债主卖与一官府中人，做了外宅，在烟花巷中买屋住下。

这官府中人十天半月来得一遭，千不合，万不合，住在个行首巷里。柳翠每日清闲自在，学不出好样儿，见邻妓家有孤老来往，他也去门首卖俏。柳妈妈说他不下，只得随女儿做了行首。那官府中人见她这般行径，索性做个决绝，再不往来，柳翠落得无人管束。柳翠天生聪明，识字知书。诗词歌赋，无所不通。多有豪门子弟爱慕他，饮酒作乐，殆无虚日。只因柳宣教不行阴骘，折了女儿，此乃一报还一报，天理昭然。后人观此，不可不戒。有诗为证，诗曰：用巧计时伤巧计，爱便宜处落便宜。莫道自身侥幸免，子孙必定受人欺。

后来直使得一尊古佛，来度柳翠归依正道，返本还原。

你道这尊古佛是谁？正是月明和尚。他从小出家，真个是五戒具足，一尘不染，在皋亭山显孝寺住持。当先与玉通禅师俱是法门契友，闻知玉通圆寂之事，呵呵大笑道：“阿婆立脚跟不牢，不免又去做媳妇也。”后来闻柳翠堕落风尘，心知是玉通禅师转世，意甚怜之。

原来柳翠虽堕娼流，却从小好的是佛法。所得缠头金帛之资，尽情布施，毫不吝惜。在万松岭下造石桥一座，名曰柳翠桥；凿一井于巷中，名曰柳翠井，其他方便济人之事不可尽说。又每逢月朔月望，卸下铅华，穿著布素，闭门念佛；虽宾客如云，此日断不接见，以此为常。那月明和尚只为这节上，识透他根器不坏，所以立心要度他。正是：悭贪二字能除却，终是西方路上人。

却说法空长老领了月明和尚言语，假以化缘为因，直到柳翠门前，敲著木鱼，高声念道：欲海轮回，沉迷万劫。眼底荣华，空花易灭。一旦无常，四大消歇。及早回头，出家念佛。

柳翠听得化缘和尚声口不俗，便教丫鬟唤入中堂，问道：“自来佛门广大，也有我辈风尘中人成佛作祖否？”法空长老道：“清净莲花，污泥不染。小娘子今日混于风尘之中，也因前生种了欲根，所以今生堕落。若今日仍复执迷不悔，把倚门献笑认作本等生涯，将生生世世浮沉欲海，永无超脱轮回之日矣。”

这席话，说得柳翠心中变喜为愁，翻热作冷，顿然起追前悔后之意，便道：“奴家闻师父所说，心中如触。倘师父不弃贱流，情愿供养在寒家，朝夕听讲，不知允否？”法空长老道：“贫僧道微德薄，不堪为师；此间皋亭山显孝寺有个月明禅师，是活佛度世，能知人过去未来，小娘子听其讲解，必能洞了夙因，立地明心见性。”柳翠道：“奴家素闻月明禅师之名，明日便当专访，有烦师父引进。”法空长老道：“贫僧当得。明日侵晨在显孝寺前相候，小娘子休得失言。”合掌辞谢而去。

再说柳翠自和尚去后，转展寻思，一夜不睡。次早起身，梳洗已毕，换了一套新衣，唤个小轿，一径抬到皋亭山显孝寺来。那法空长老早在寺前相候，见柳翠下轿，引入山门，到大雄宝殿拜了如来，便同到方丈参谒月明和尚。正值和尚在禅床上打坐，柳翠一见，不觉拜倒在地，口称：“弟子柳翠参谒。”月明和尚也不回礼，大喝道：“你二十八年烟花债，还偿不够，待要怎么？”吓得柳翠一身冷汗，心中恍惚如有所悟。再要开言问时，月明和尚又大喝道：“恩爱无多，冤仇有尽，只有佛性，常明不灭。你与柳府尹打了平火，该收拾自己本钱回去了。”说得柳翠肚里恍恍惚惚，连忙磕头道：“闻知吾师大智慧、大光明，能知三生因果。弟子至愚无识，望吾师明言指示则个。”月明和尚又大喝道：“你要识本来面目，可去水月寺中，寻玉通禅师与你证明。快走，快走！走迟时，老僧禅杖无情，打破你这粉骷髅。”这一回话，唤做“显孝寺堂头三喝”。正是：

欲知因果三生事，只在高僧棒喝中。

柳翠被月明师父连喝三遍，再不敢开言。慌忙起身，依先出了寺门，上了小轿，分付轿夫径抬到水月寺中，要寻玉通禅师证明。

却说水月寺中行者，见一乘女轿抬入山门，忽忙唤集火工道人，不容他下轿。柳翠问其缘故，行者道：“二十八年前，有个妇人夜来寺中投宿，十分哀求，老师父发起慈心，容他过夜。原来这妇人是个娼妓，奉柳府尹钧旨，特地前来哄诱俺老师父。老师父惭愧，题了八句偈语，就圆寂去了。被一个妇人，断送了我寺中老师父性命，至今师父们分付不容妇人入寺。”

柳翠又问道：“你可记得他偈语么？”行者道：“还记得。”遂将偈语八句，念了一遍。柳翠听得念到“我身德行被你亏，你家门风还我坏”，心中豁然明白，恰像自家平日做下的一般。又问道：“那位老师父唤甚么法名？”行者道“是玉通禅师。”

柳翠点头会意，急唤轿夫抬回家里，分付丫鬟：“烧起香汤，我要洗澡。”沐浴已毕，柳翠挽就乌云，取出布衣穿了，掩上房门，题下偈语一首。偈云：

坏你门风我亦羞，冤冤相报甚时休？

今朝卸却恩仇担，廿八年前水月游。

丫鬟推门进去不见声息，向前看时，见柳翠盘膝坐于椅上，已坐化去了。入殓已毕，合城公子王孙平昔往来之辈，都来探丧吊孝。闻知坐化之事，无不嗟叹。合城百姓闻得柳翠死得奇异，都道活佛显化，尽来送葬。造坟已毕，月明和尚向坟合掌作礼，说偈四句。

偈云：

二十八年花柳债，一朝脱卸无拘碍。

红莲柳翠总虚空，从此老通长自在。

至今皋亭山下，有个柳翠墓古迹。有诗为证：

柳宣教害人自害，通和尚因色堕色。

显孝寺三喝机锋，皋亭山青天白日。

（选编自：《喻世明言》）